不论到天涯海角,不论多忙,走之前我都会到母亲这里来与她告别。
回忆不仅仅是需要,也是因触动了内心的情感,而我因有两个多月没有去看我母亲了,明天又将是立春,每年立春这一天母亲总要讲农历的二十四节气对生活的影响。更多的是在讲她对生活的态度、对未来生活的预测和猜度,很隐讳,总是让我在少年时代很难理解春播、夏耕、秋收。
日渐久了难以忘却的竟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以后我随着生活的经历曲折多变,也渐渐理解到了从播种到收获的艰辛。
母亲是都江堰人,关于她的家庭我知道的并不多,只知她很小就被父亲送到成都上女子学校,她家是富甲一方的商家,经营的商业从都江堰顺岷江到乐山,重庆、武汉、上海沿着这条江的大城市里都有外公的商号,经营着川藏茶马古道上的麝香、虫草、虎骨、川贝这些雪山里珍贵药材。
母亲的少年时期富足而快乐,解放那一年,母亲考取了光华大学(西南财大),母亲是最优秀的学生,每年都是全校的前几名,听母亲的同学讲她总是帮助较差的同学,这些同学直到几十年后都是母亲的好朋友,亲如姐妹。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在她家大院里遇到了我父亲,父亲是南下的解放军,到都江堰接收这座县城,驻军的大院就是母亲的家。母亲说父亲是一个穿戴整齐,气宇轩昂的军人,于是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军人与知识女性相爱了,母亲的爱情是幸福和甜蜜的。
母亲毕业时放弃了留校,选择了援助藏区,到了阿坝羌族自治州, 成为新中国第一批自愿支援边疆的女大学生。随着母亲对理想的向往,我降生在那个欣欣向荣的时代,一个有理想就能战胜一切困难的历史时期,所以从胎教开始,我就注定会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
母亲和我相聚很少,我一直在成都读书,每年只有春天到时,大雪山被解冻后,母亲才会写信到成都的家,这时是我盼望已久的时光,母亲会写信告诉我回来的日期,我放学回家时总想到母亲含着眼泪的笑意,她伸出双手把我的头放在她的怀里,年年如此,每年我都会在母亲的怀里获得春天里第一个温暖的爱抚和放纵的哭泣。
思念和盼望是我少年时期精神世界的寄托,这也使我养成了自由飞翔的思绪和缕缕隐藏着的忧伤。
后来母亲随着父亲从“五•七”干校回到成都,她也不再去州里,我认识母亲还是从这时开始的。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他阅读写材料都是母亲给他读,给他写。每当我半夜醒来总是看见母亲在灯下写着东西,在隆冬的季节,我会静静地装好一壶开水用毛巾裹着放在母亲的写字台下,给她暖脚。
然而这样平静的幸福生活不久就被打碎了。1968年,母亲因为家庭出身,又是臭老九,常常被批斗。有一个冬天母亲回到家来双脚红肿,神智恍惚,我急忙用热毛巾替母亲梳洗干净,过了许久母亲镇静以后对我说:“欣儿你的字比昨天写的好了。”她问我中国历史上是唐朝还是宋朝的书法最能表达个人的心情?我说不知道,母亲说唐朝是百家齐放,百家争鸣,所以书法在那个时期最能表达个人的心情,以书抒情,以书表意。我少年时的很多知识就是从母亲的述说中获得。第二天我到母亲单位去,才知道她还要和昨天一样站十几个小时等着批斗。父母的结合也成了反面教材,一切正常的都不正常了。
我每天放学后坐在大院的门口等着母亲,直到很晚她才能回来,母亲的头发越来越少,而且花白了。
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时光里,她经常在入睡前教我历史,三皇五帝、夏、商、周,我不能理解,母亲每天给我讲的并非她目前的际遇,更多的是用历史教育我一个人要理解包容现实。每当生活中出现困难和被曲解时,用宽容的心去理解事物,用包容的心态看待问题。母亲用特有的方式教育我如何去理解包容,如何从包容里理解生活。
1998年8月16日,我从外地赶回成都, 来到母亲的病床前。她已病危,我不断地想叫醒她,医生说母亲已经昏迷了18个小时,不可能听见我对她的呼唤。但当我跪在母亲身边,拉着她的手时,母亲睁开了双眼,眼里含着的泪水从她的面颊上流到我的脸上,母亲没有和我说上一句话,眼神里包含了无数的话语。我伴送着母亲到了太平间,几个小时过去了,我握着的母亲的手还是温暖的。
母亲与我无声地分开了,母亲走了。
母亲在生病期间,我因工作太忙没有照顾到她,她离开了我去了天上,母亲回到了她的故乡都江堰,她的墓地在青山脚下,门前的岷江清水流溢。这里是母亲新的住处,我在四周给她种上了梅花、桂花、玉兰和山茶花,四季都有鲜花盛开,母亲是一个爱花的人。
我每月都要到母亲的住处与她说话,讲我的情感,讲我对事的看法,讲我明天将要干什么,去哪里,母亲一定能听到我的声音,要不空气怎么那么静谧?
无论远离她去山脊上默默的大步攀登还是沿着悬崖攀登,还是在深渊的边缘接触生活, 走之前我会到母亲这里来与她告别。
一种觉悟能使人们与自身和解,只有每个人都与自身的文化紧密结合并保持其生动的回忆,他才能与他人展开真正的对话。
母亲就这样在我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