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一的时候,教我们“外国文学”的是个瘦瘦的男老师。他头一堂课就语惊四座,用法语朗诵了一篇诗歌。发音克制沙哑,手势潇洒激昂,很符合我想象中法语的美丽———正是那种破旧的缝纫机和花布洋伞的相遇,又古老又鲜艳,给人似曾相识的舒适感。这是我头一回听一个中国人把法语演绎得如此之好。课后,有人爱上了男老师,我却爱上了法语。
因为读的是艺术院校,接触到电影、戏剧、绘画的历史,法国都是不能轻易绕过的发源地。也许在某些地方迎合了我们的青春,那时候大家都爱上了有点忧愁的艺术片,以至于校门口卖碟片的老板鉴赏眼光也变得另类起来:经常进一些冷门的欧洲文艺片,也经常以行家的口吻指导那些盲目购买者:“喏,这是好碟!法国片子,隔壁戏剧学院老师来买的上课教材!”那时在为英语考级焦头烂额,对这门读了近十年的语言有点深恶痛绝的意思,根本没有心思另起炉灶,再读一门法语。我只一遍遍地为那影片中优美的发音着迷。
工作以后,上班清闲,又发现离家不远处有法语学校,而且是法国人开班授课。反正下班后闲着也是闲着,就报名上学。开学后才知道,要上到高级班才有法国老师,初级班则没有。想听正宗法语的心愿泡了汤,只好老老实实从头学起———这才发现,学法语不是那么浪漫的一件事。
学期过半,同学们也走了一半,留下的都因为一个心眼想出国而坚持下来。像我这样没什么远大目标,只为了法语好听而“怀着一颗平常心”学习的还真不多。学校走廊里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法国风情,教室里的电视直接接收法国教育台节目,一来二去,我的“平常心”也活动起来———既然自己如此迷恋法语,那就去法国看看,为什么不呢?
出国对语言的要求是开出读满五百课时的证明及通过TELF水平测试。于是又再报华师大语言强化班,一心要通过考试。当一切都变得目标明确,人也急功近利起来,听见自己嘴里磕磕巴巴说出法语,没滋没味的。不知道为什么,起初对法语心醉神迷的感觉渐渐消退了。
终于如愿以偿。出国以后,铺天盖地的法国报纸、电视、马路上的标识、墙上的涂鸭,无不诉说着法语。法语!本以为那是最艺术的电影里旷男怨女们最楚楚可怜的语言,却原来用以吵架拌嘴斗乐子更具生命力。法国亲手粉碎了一个中国女孩子对法语最美好的幻想。
我的法语终于在我与法国日复一日的厮守中渐渐成长起来了:我会用法语写千篇一律的求学、求职信,并在结尾客气而死板地写上“此致我最诚挚的祝愿”等等,会根据彼此亲密程度选择不同的问候方式,敢于和银行工作人员据理力争,也不再害怕接法国人的电话———在经历了无数次的被嘲笑和不耐烦的接待之后———这一切都没什么,只是我对法语的神秘感荡然无存。
原来爱上法语就好像爱上了一个人。你像发热病似地着了魔,不顾一切要了解他,到达他所在的地方。终于了解了,到达了,于是魔力消失,不过如此。然而你仍无法忘掉最初的激情,那种莫名的喜欢,无药可救。它在你最软弱最烦躁最委屈的时候提醒你,时时刻刻。况且,你也不愿意自己种种努力付诸东流。于是你承认:无法分离。你说:爱上了真是没办法的事!你终于明白:原来美好的东西不是独自来的,他带着一切不美好同来。